江沅

旧梦前尘须问剑

【欲未】流年

*【9:00】给妞妞的贺文,七周年快乐~

*大概主要是一个女人的故事,一个女人的流年。

*绝望文盲依然鼓起勇气请大家吃糙米饭


01

未小姐二十一岁,近来总是沉默,阿父终于至闺阁问她缘由。

未小姐正要拭剑,闺阁里能带入宫的,实在不多。她很珍重地从剑匣内取出佩剑,恍然观那剑面一片潮湿,满溢沧海之色。我后来做了个梦,她对阿父说,梦里,我像现在这样准备拭剑,您猜我见到了谁?——您的堂姊妹,也就是我的四位堂姑母。她们是一道又一道的剪影,轮廓分明,流映在华贵的屏风之上。我放下剑绕到屏风后去寻,但那里空无一人,唯余幽蓝的烛火照在光滑如玉的地砖上,她们仍旧在屏风上往来,仿佛有笑语,又仿佛是叹息。我记得玄朝的古书上曾记载,有一种术法能将人的魂魄锁于物件内,堂姑母们大约就是这样被锁住了。我挥剑斩断了屏风,可是这法子不对,因为刹那间烛火尽灭,阿父,我什么也看不见,我只感觉地砖似乎快速地朝外渗水,浸湿了我的双足。然后我从梦里醒来了。未小姐没有说的是,断成两半的屏风上,再也不见堂姑母们的身影,而另一道珠玉旁逸的幽娴身影雾一般升腾起,模糊而熟悉。

是这样么,阿父喃喃自语,但我相信你跟她们不一样,你将是宝躯未姓的荣耀。你想象过吗?那种女性的荣耀......阿父还要安慰时,未小姐指尖轻划剑刃,于是秋水般泠泠的寒光从剑上流下,她低着头,不甚在意地回道,也许我带给宝躯一脉的,不止荣耀。那样更好,阿父心想。临走前,他望着女儿拭剑的动作,心里感到有些哀伤,什么都会过去的,阿父最后说了这样一句。

未小姐想到欲星移,拭剑的手停了下来。

未小姐和师相的初识平凡如海境尘土,不过是因为共同参加了一场宴席。可即便是尘土,也是浪漫的尘土,而他们就像其中的沙粒,不小心入了对方的眼,这导致多年以后,每当别人提起婚恋之事时,他们的双眼就会微微地痛一下,也只是一下而已,眨眼又恢复自如的神色了。

华宴的灯火久久不灭,宾客推杯换盏,仆人往来穿梭,未小姐敛神提气,足尖轻点,像飞燕一样栖落在屋顶上——至少她是这么以为的,因为她没有见过书中的燕子,只知道那是种春天里飞起来轻快利落的鸟。百年千年,海境都像是在昏睡,在它朦胧的睡眼里,未小姐只能通过想象去完成对外界的好奇。

未小姐抱膝朝下望去,觉得自己和一切盛大的热闹隔绝着。她为此感到些许自豪,可惜欲星移的出现打破了这种自豪:不是她一个人这样特别。欲星移从屋子里溜出来透气,在花园里晃了一圈,然后趁人不注意跟未小姐一样上了屋顶,接着他说出了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。这句话既不是“好巧啊”也不是“敢问姑娘芳名”之类的,而是:你也会武功吗?师承何处?这以后才是双方的自我介绍。他们坐在一起同看天边寥落的星子,论剑谈诗,指点山河,常常一人才说上句,另一人接着就把剩下的话给说了。

分别之际,欲星移笑着站起来道,说我骄傲自矜,珊瑚,其实你也差不多好吧。未小姐整了整袖摆和裙裾,拂去灰尘毫不客气地回敬道,我就是骄傲自矜,那你有意见吗?

哈,没意见。还有,欲星移压低声问,令尊严苛么?见未小姐一脸不解,他又补充道,我若是日后写信请你出来,你收得到信吗?

未小姐:......阿父一向不管我这些,你别太频繁就行。

回去的路上,未小姐走在阿父的身边。她瞟了眼阿父,想起欲星移的话,脸颊在黑夜里微微地发热,怎么感觉好像有点奇怪呢。

明明是正常交友,为什么要紧张?

02

欲星移请未小姐与他一起葬剑,这年未小姐十五岁。

欲星移仍是太子伴读,不过他已经决定了日后竞逐相位,原因他也告诉过未小姐,除了鲛人一脉的传统,还有他们共同的理想。未小姐想象他成为丞相的模样,朝堂上意气风发、从容有度的少年,足以令面如木雕的旧臣们灰白下去,他会改变海境,而她也会与他并肩——他们有这样的能力,未小姐深信不疑。

后来在宫里回望轻如云烟的韶光,未小姐才深刻地明了,当时她想象的不是欲星移,也不是她自己,而只是权力的模样。权力离他们很近,高昂着头颅,格外冷漠地等待他们放弃。不过距离他们到那一步还有好几年,现在他们仍是有所期许,寸心凌云。

未小姐来到约定的地点,欲星移早已在那里等候了。他们是在一处空旷的平野上,说空旷是因为一眼望去只有一棵树。好在这棵树叶如华盖,不然欲星移挑的地方也太寒碜了些,未小姐走过去的时候想。

欲星移和她打了招呼后,就歪头盯着她看,未小姐问怎么了。

那个,珊瑚,你的发纱......欲星移欲言又止。

未小姐毫不在意地道,我特意束歪的,歪着比正着好看,怎样,你不觉得我现在很潇洒吗?

欲星移笑了一声道,我的意思是,你的发纱,好像要掉了。

未小姐这时抚了抚自己的蓝发纱,发现它位置确实偏低,但她也只是沉着冷静地解下来,披着头发命令道:这不重要,你现在埋剑吧。

欲星移:......

多年后,欲星移听鳞王描述未贵妃安分守己、静水流深时,不知怎的脑海里总是下意识浮现出未小姐风中凌乱的发丝,歪斜的蓝蝴蝶样的发纱,再就是她出剑时的决绝,争论时眼神的凌厉。他们面对的是不一样的未小姐。欲星移忍不住想,王,其实你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她,但很快又想,自己早已经没有资格去想这些事情了。人生何处不留恨,而拒绝未小姐的决定,是诸多难以绾解的怅恨里,他最先亲手缠起的一个。

前日与太子北冥封宇过招,镇海四权威力不凡,御赐的剑为此受内力摧折而断。对于陪伴他多年的这把宝剑,欲星移还有些感情,那时候的他远不是后来遇事皆不露声色的师相,他会感慨伤怀,会自命不凡,会有心情用仪式缅怀过去的一段岁月,譬如他埋剑就有些酬谢知己答君恩的意思在里面。但未小姐鲜少有这样的想法,剑就是剑呗,剑意既起何必在意手中是什么剑,就是一支软茎的草,于高手而言也可是利刃。她站在那儿看欲星移挖坑觉得他有点傻气。不过既答应了他,未小姐还是蹲下身子陪他埋剑。

欲星移讲起流传的故事,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盛朝贵妃,最终埋魂幽石,委骨穷尘,红颜薄命实在是令人惋惜。他继续说,但你我皆知,那不过是曲笔,贵妃后来入海境做了鳞后,获赐未姓。而后又问她更喜欢哪个结局。

都不喜欢。未小姐干脆地回道,泥屑粘在鞋上,她掸去。前一个里,杨氏是红颜祸水,被拿来遮盖男人们的无能,她的死亡风流而哀艳,沦为无数诗文里他人情感的注脚,总归与她无关就是了;后一个,虽有鳞皇宠爱,也不能改变她身在牢笼的事实。不是吗?

欲星移沉默片刻,停下手中的动作,抬头认真地问,那你呢?按你们宝躯未姓的传统,你会入宫么?

传统如此,我就非得依着传统走吗?反正,我不打算入宫。再说了宝躯未氏那么多姑娘,阿父也不是朝中重臣,只要我不显露就行了。

欲星移闻言点头,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。接着两个人又聊了聊海境的现况和家族的事情,临别之际,欲星移告诉未小姐他已找到工匠铸剑,要为她也铸一把,就当作她不久后生日的礼物。

未小姐谢过,又问,你的剑取名了么?欲星移回道,叫沧海珍珑,你觉得如何?

还可以,未小姐说,等我回去也给我的剑想个名字。欲星移走了几步,忽然转过身道:或许你那把可以叫潮汐瑰瑕,当然,如果你愿意的话。说完都不给她开口的机会,欲星移就快步离开了。

沧海珍珑,潮汐瑰瑕,未小姐心里默念这两个剑名,知道它们是一对。鲛人族素来骄傲,连示爱也隐晦而别扭,但未小姐心里是雀跃的。虽然她还是想说,欲星移你怎么就这么点胆子。

未小姐生日后第三天,他们在当初埋剑的地方会面。

欲星移问,那把剑用来顺手吗?

很顺手,轻巧且锋锐,使起来的时候像是能把风也割断。未小姐由衷地赞叹。

但是珊瑚,欲星移很无奈地说,这和你生日那天告诉我的几乎一模一样。

可你的问题不也早就问过了么。或者让我来说,未小姐凑近他狡黠地一笑,你其实是想听我问:潮汐瑰瑕和沧海珍珑比起来,究竟哪一把更好?是这样吗?

欲星移被识破心中所想,听到她认可了潮汐瑰瑕之名,也自嘲地“哈”了一声,给你的怎会差,自然是旗鼓相当。

那是不是旗鼓相当,总要试一下才知道。未小姐说着化出潮汐瑰瑕,欲星移了然,随即出招相迎。在往来之间,他们凭借眼神交会,说完了他们真正想说的话。

03

螭龙案卷后的第二年,未小姐十九岁了。她这个年龄不能同闺阁外的男子经常见面,海境的规矩,此时她只能等待媒人提亲或者嫁给某位鲲帝皇子,而后完成她作为妻子或母亲的责任。未小姐最终成了和妻子、母亲都不同的女人,她一生都没有在真正意义上成为过这两种角色。

她和欲星移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,而每次见面欲星移多是沉默不语。

王敲打你了?未小姐问。欲星移摇摇头。

那是什么事令你这么烦心?不能同我说么?未小姐的目光聪慧而有力,欲星移觉得他们似乎已经是夫妻那样熟稔,但此刻这种熟稔像西池的凉露,涨满了他的心,他几乎要叹息,然而依旧故作轻松道,这次先不说了,下次吧。

未小姐终生铭记这个“下次”——欲星移告诉她,他们没有可能了。未小姐并不感到特别的悲伤,她以女性的敏锐,过早地预料到了这种可能。她很平静地说,相途,才是你最在意的吧。欲星移没有否认,但又提起上一辈的未姓四姐妹,螭龙案卷前看不出来,现在他们都看清了,其中两个是怎样血淋淋的借镜。未小姐听得明白,这是欲星移替她定义的两全之策:他的相位不会受到任何威胁,她也能平安无虞。未小姐能够理解欲星移,理解他为了相权放弃自己,但她还是说,我愿意和你一起改变。欲星移一反常态,言辞激烈地说没有人能改变!未小姐默默地望着他,知道无力与痛苦正灼烧着对方——方才那句话已经表达了太多情绪。欲星移也知道自己失态了,长久的无声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开来。

未小姐终结了这场沉默,转身离开时她说,那么就这样吧。至于我,她停顿了一下,仰起头,我绝不会轻易认输。最后一句的每个字都咬得很重,也咬破了欲星移持着玉如意的手。

不认输的未小姐现在是皇贵妃了,她来到浪臣台看望昏迷的师相。十几年就这样流淌过去,她已经不怎么会主动想起欲星移了,只是偶尔的,会有光影纷乱的梦,梦里欲星移的声音飘忽不定,像古舟荡下的波影,而她总会醒来,然后看见夜里的风吹开厚重的帷幔,她的青春,她的过往,她如旧的洒脱与自矜,凋伤多情的月亮。

贵妃伸出手,师相蓝白色的外衣冰冷而微湿,她又去触摸他的脸,他安静的双眼,高挺的鼻梁,饱满的、失去血色的唇,手背感受到师相微弱的鼻息。她问,欲星移,原来你也会有、为他人牺牲的那一天吗?而师相再不能够回答,死亡的冷雾笼罩着他。

据说盛朝的贵妃在故事里殒命时,马嵬坡有艳艳的血,后来者捡拾杨氏遗落的簪环,穷尽想象描摹她的香逝,以为那一定凄美至极——其实他们并不很在意杨氏的死活,只是喜欢观赏权力之下,女人的柔弱低伏与被包裹成爱情的牺牲。与他们相反,贵妃还是未小姐时就喜欢隔着书卷,去想象唐皇的死亡、鳞皇的死亡、权力的死亡——男人们的死亡。

欲星移那时听未小姐讲她为男人们设计的各种死法,觉得非常有意思,他兴致勃勃地问,那我呢?先说好,别是什么捧着我的头之类的。未小姐倚着师相的肩膀,思考了一会道,我将你挫骨扬灰如何?然后我手持你的骨灰盒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。人们起伏如潮水的哀叹与哭声中,你会听到我为你朗读诔文的声音,我亲自写的诔文。欲星移仰面朝天,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,用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:珊瑚,我就这么招你怨吗,都不让我留个全尸。而且听起来,我还死在你前头?

未小姐用理所应当的神情望着他道,我就从来没想过我会死在你之前……

现在,贵妃站在师相的面前,戴着权力的面具,神情莫测。她再度想象他当日是如何牺牲的,一如男人们不厌其烦地书写一个女人的牺牲。这时贵妃想起一些悬而未决的感情,她是否还爱他呢?抑或只是回忆攫住了她,令她想起过往总是缄默。

但已经不重要了,师相倒下了,而她依然活着,这就足够了。

04

未小姐,未贵妃,皇贵妃——她的名字叫未珊瑚。她常常是一个人,倔强而从容地走自己的路。

这天她携着长剑永远离开皇宫,也就注定未来还会离开海境。海境的水草,海境的月亮,海境的沙砾,海境的鱼群,海境的一切一齐望向她,它们不约而同呼唤她的名字,而她只是朝前走去,没有回头。


(完)


*这篇设定不是“或有情愫”,就是明明白白有情愫(理直气壮

*本人水平太low,有些微妙的意思不知道有没有表达出来……总之,感谢阅读。

*其实写的时候并没有很难过,因为相信两人从前谈恋爱的时候应该挺甜的hhh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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